采访还没开始，深圳瑞丰恒激光技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瑞丰恒”）的执行董事郑沛恒就已经满怀歉意了：“会议室比较小，大家只能将就一下，我们这里条件有限，太不好意思了……”
一间大约不足10平方米的屋子里，中间一张大桌子几乎要占据所有的空间，一台壁挂式空调正在“使出浑身解数”地往外吹着凉风。参会者们在桌子四周围坐下来，胳膊肘几乎都要挨着了。经过如此近距离的交流，《金融时报》记者感到对企业的了解更多了一分。
“在深圳，这就是典型的初创企业的样子。”广发银行深圳分行客户经理告诉《金融时报》记者，无数中小型科创企业像瑞丰恒一样，沉下心来搞研发，踏踏实实做产品，并不在意会议室是不是足够宽敞明亮。“激光技术的赛道上挤满了竞争者，我们应该不断创新，需要资金支持。好在目前企业的融资环境和过去相比已经有了极大改善。”郑沛恒说。
融资难题几乎总是与科学技术创新相伴相生。科创企业因轻资产、无抵押、高投入、长周期的经营特点较难获得融资的现象，多年来受到各方的持续关注。而随着金融管理部门出台有关政策举措，各类金融机构创新信贷产品，我国多层次的科技金融服务体系正在加速形成。
来自中国人民银行的多个方面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一季度末，获得贷款支持的科技型中小企业达21.73万家，获贷率为47.9%，比上年末高1.1个百分点。科技型中小企业本外币贷款余额2.7万亿元，同比增长20.4%，比同期各项贷款增速高11.2个百分点。
习2023年9月在黑龙江考察调研期间首次提出“新质生产力”。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大力推进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加快发展新质生产力”。
站在新的时代起点上，培育和发展新质生产力作为战略之举、长远之策正在全国各地加速落地。其中，新质生产力企业作为新产业、新模式、新动能的最重要载体和最广泛触角，正在不断强化科学技术创新主体地位，提升基础研究开发能力，增强原创性颠覆性创新。
去年10月底召开的中央金融工作会议提出，做好科技金融、绿色金融、普惠金融、养老金融、数字金融五篇大文章。眼下，金融业需要思考的是，从过去单一支持科创企业发展，到如今要推动生产力质态跃升，形成新质生产力、发展新质生产力，金融所担当的角色和发挥的作用，应该有怎样的变化？
“‘新质’本身就意味着革故鼎新，金融业要更加注重创新要素协同。”上海金融与发展实验室主任曾刚在接受《金融时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下一步，金融机构的服务从“单兵作战”走向“生态联盟”将是大势所趋。
“强化金融对科技企业的支持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题中应有之义，但这绝不能简单理解为只是科技信贷产品的创新，而是需要在更高层次、更广视角、更宽领域理解新质生产力的内涵及其对金融提出的要求。”中国银行研究院中国金融团队主管李佩珈在接受《金融时报》记者采访时表示。
事实上，从更高维度和更广范围来看，新质生产力企业的经营特点和融资需求千差万别。从生命周期的角度看，不同企业可能分属初创期、成长期或成熟期；从产业类别来看，不同企业则又有身处传统产业、新兴产业、未来产业的差别。若再加上细分行业属性的维度，这种差异就更加凸显出来。这意味着，支持新质生产力发展，对金融服务的优化创新提出了更高要求，支持对象更加广泛、支持方式更加多元是金融服务进一步完善的必然方向。
然而，在调研采访中《金融时报》记者发现，目前，一些银行机构支持新质生产力企业的信贷产品、服务以及做法，与此前支持科创企业别无二致，“换汤不换药”是普遍存在的问题。
可以看到，科创企业融资，这个持续探讨和研究了多年的命题，在推动培育和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时代背景下，具有了新的特征和使命。一系列现实的融资问题仍需要各方的关注和探索——不同成长阶段、不同产业行业属性的新质生产力企业的融资需求有着怎样的差别？银行沿用老一套的信法是否适宜？与培育和发展新质生产力相适应的金融支持应该是怎样的？金融机构又该在其中担当怎样的角色、发挥怎样的作用？
带着这些问题，《金融时报》记者来到新质生产力率先起跑、科学技术创新热潮涌动的深圳，走访当地多家新质生产力典型企业、金融管理部门、银行业金融机构，调查企业最现实最迫切的融资需求，对比其中的差异，并研究深圳金融业具有复制推广价值的创新做法和有益经验，为金融支持新质生产力发展提供一些思路。见微知著
“我们的融资实际上对量的需求不是很大，主要是‘要快’。”郑沛恒告诉《金融时报》记者，近两年，激光器行业迎来爆发式增长，去年，瑞丰恒快速拿到银行贷款后，便开发了两款新型产品，成功抢占市场份额。
“宏芯宇的核心竞争力是主控芯片的研发，我们的研发工程师‘最值钱’，但是工程师不计入企业的资产负债表，难以获得中长期资金支持的确是一个痛点。”宏芯宇电子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宏芯宇”）财务总监刘维波坦言。
“科瑞技术已与多家银行开展了授信合作，公司贷款总额维持在6亿元左右。我们非常期待金融机构能够从提供信贷支持延伸到全方位、多元化综合服务。”深圳科瑞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科瑞技术”）财务总监饶乐乐表示。
放款速度快、资金期限长、服务多元化——可以看到，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新质生产力企业的融资需求各有其侧重点。
“这种差异是不能忽视的，精准有效对接企业真实融资需求是一切金融服务的前提和基础。因此，金融支持也应搭建起差异化体系。”盘古智库高级研究员、无锡高新区新质生产力研究中心咨询专家吴琦在接受《金融时报》记者采访时表示。
今年1月，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发布《关于加强科技型企业全生命周期金融服务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明确提出要形成科技型企业全生命周期金融服务。专家表示，金融机构要在企业创立、技术研发、成果转化等各个阶段精准助力企业成长。
在调研中记者发现，初创期企业资金需求量相对较小，对资金到账时效要求高，其现金流不稳定、风险较高的特点，决定了“能否获得融资、能否快速获得融资”是企业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成长期企业对资金需求量明显增加，企业现金流趋于稳定，风险有所降低，渴望期限较长的资金来匹配业务发展。而成熟期企业资金需求稳定增长，具有持续盈利能力，风险大幅降低，融资渠道多元化，对综合化金融服务的需求增强。不同阶段企业对金融需求越来越呈现差异化特征，这也成为金融机构需要关注的重要方向。
当记者走进车间，瑞丰恒的工艺工程师袁伟正在用企业最新研发的S9-355纳秒紫外激光器打印标识字样，一道细长的紫色光束在短短几分钟内便在坚硬的玻璃表面灼烧出各式图案和文字。
激光器被称为“高精密仪器的手术刀”。随着5G时代的到来，3C产业蓬勃发展，各类电子产品零部件制造业进一步向小型化和精密化转型。具有更高科技含量的激光技术，因其可以实现超高精度加工而炙手可热。具备优秀研发能力的瑞丰恒在固体激光器领域处于行业领先地位，其研发的纳秒紫外激光器加工精度可以保持在0.02mm以内。
“智能手机内部的精细雕刻和触摸屏工艺都离不开激光技术，激光器行业也因智能手机的快速普及和迭代迎来黄金发展期。”郑沛恒告诉记者，从2015年年产256台，到去年年产3600台，企业规模从小到大，同时也伴随着深圳融资环境的变迁。
“第一次贷款是我自己去找中介机构，贷来的钱还没用，就要先付出去3%左右的中介费。实际上，那个时候是中介拿着企业需求去寻找愿意放贷的银行，银行的利息和产品对企业来说都是不透明的，而且放贷很慢，找到愿意放贷的银行并不容易。”瑞丰恒创始人郑全昌坦言。
企业不知道去哪里融资、银行找不到信用优质的企业——信息不对称是造成初创期科技企业融资难的主要原因。而再深挖一层，根本原因则在于金融机构追求盈利的“确定性”与科技企业创新活动所面临的高度“不确定性”之间，存在显著冲突。
记者了解到，深圳南山区科技创新局以“投早、投小、投科技”为思路，主导开发了“南山科技金融在线平台”，综合各方数据来源弥合信息差，帮助金融机构获取企业画像，打破银企双方的“信息壁垒”，让双方“找得到”“看得懂”。
瑞丰恒便是该平台的受益企业之一。“去年，公司通过平台拿到了广发银行500万元纯信用贷款，放款速度很快。”郑沛恒表示，近年来，科技企业融资环境显著改善，瑞丰恒先后获得兴业银行、交通银行、广发银行等多家银行的信贷支持。
记者了解到，在全国范围内，多地上线了服务科技企业融资的信息平台，例如，湖北省中小企业融资信用平台、成都市科技金融服务平台、郑州市科技金融公共服务平台等。作为金融机构与科技企业连接的桥梁，这些信用信息平台在缓解科技企业，特别是中小微科技企业融资难、融资贵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中小微科技企业“首贷率”稳步提升。
芯片被称作“工业粮食”，是AI、5G、物联网等新兴产业技术创新不可或缺的基础。“如果自己的芯片产能不强，就容易被‘卡脖子’，提高芯片自给率非常重要。”宏芯宇董事梁启燕表示。
“平均每3天诞生一个发明专利，这就是宏芯宇的速度。”梁启燕告诉记者，截至目前，宏芯宇发明专利500余项。集团营业收入从2019年的6亿元增长至2023年的88亿元，发展非常迅速。
在深圳，这类正处于高速成长期的企业有一个十分形象的称呼——“停机坪”企业。“这意喻着企业正在跑道上飞驰，给它插上一双金融的翅膀，马上就能腾飞。”梁启燕说。
作为成长期企业，宏芯宇的融资渠道和种类相比瑞丰恒更加多样化。据刘维波介绍，截至目前，该企业先后通过并购融资、战略轮融资和A轮融资合计融入股权资金约15亿元，银行信贷规模约20亿元。
“银行信贷在公司发展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目前的银行贷款仍以短期限为主。从长远来看，信贷期限的延长需要得到金融机构充分的重视和考量。”刘维波在受访时建议。
在采访中记者发现，大部分成长期科技企业似乎都存在着对“长钱”的“执念”。而这与科技创新高投入、长周期的特点以及与个体企业所处行业的特殊息相关。
“资金规模和业务规模是集成电路设计行业生存的重要条件。”据梁启燕介绍，身处其中的企业必须达到一定的资金规模和业务规模，才能获得生存和发展的空间。芯片产品单位售价通常较低，但芯片研发投入极大，芯片销量一般需要高达上百万颗才能实现盈亏平衡。
值得关注的是，高速成长期企业对“长钱”的“执念”，恰恰反映出银行信贷仍存在结构性痛点，即对这类企业而言，信贷融资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充分不充分”的问题。据多家成长期企业反映，银行普遍都能给予贷款支持，但单家银行授信短期性问题仍比较突出。这是需求端的感受。
那么，供给端的情况如何呢？从银行产品的角度来看，记者梳理发现，虽然银行在不断加大支持力度，推出科创贷、知识产权、创新积分贷等各类金融产品，但这些产品的期限多在1年左右。这意味着，银行信贷的结构性痛点仍在现实中存在。
自培育和发展新质生产力提出后，一些科技创新领先地区的金融业开始加快探索更加贴合企业现实融资需求的产品和服务。
记者了解到，针对高成长期科技企业融资不充分、“不解渴”的现状，去年12月初，人民银行深圳市分行以调研为基石、以问题为导向，率领辖内金融机构创新推出“腾飞贷”业务模式，在辖内科技资源密集的南山、宝安、前海等地区先行先试，通过突破传统授信思维和定价方式，实现更高金额、更长期限的信贷支持。
据人民银行深圳市分行相关负责人介绍，“腾飞贷”一个重要的创新点在于，通过贷款利率与企业经营成果挂钩的方式，平衡企业利息偿付负担与盈利能力，平衡银行贷款收益与风险。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在先期通过低利率信用贷款支持企业，助力其成长壮大后，在更长的时间周期内，与金融机构共享发展成果。
广发银行深圳分行综合研判宏芯宇的业务模式、创新能力，仅用两周时间便高效完成“腾飞贷”业务的资格准入、方案制定、合同签署及审批放款的全业务流程，为企业新增额度5000万元中长期贷款支持。
毋庸置疑，传统信贷对于支持科技企业未来的发展壮大发挥了重要作用，是支持企业创新的基础。如果把金融机构支持科创企业的传统做法比喻为“旧瓶”，那么对于新质生产力这瓶“新酒”来说，金融业需要做的不是丢弃“旧瓶”，而是对它进行升级——扩充容量、优化功能、提升质效。
“新质生产力企业在技术路线、商业模式、风险特征等方面相比传统科技公司有所不同，简单套用过去的信贷产品，难以满足其差异化融资需求。”曾刚认为，无论是现有做法的改进，还是着眼于未来的创新，包括产品设计、风险定价、抵质押方式等在内的金融支持都还存在着亟待改进和提升的空间。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以来，金融管理部门不断强化政策引导，银行加大中长期贷款支持力度的效果正在加速显现。人民银行发布的2024年5月金融统计数据报告显示，今年前5个月，企（事）业单位中长期贷款增加7.11万亿元，占新增人民币贷款规模的比重明显提高。
每个人在享受自动化带来的美好生活时，“智造”时代已经到来。在这场革命中，自动化作为制造业智能化高端化发展的基础，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在全球的7个国家布局、拥有8个“智造”基地、6个研发中心——已于2019年在深圳A股成功上市的科瑞技术是一家典型的成熟期新质生产力企业。经过23年的研发积累，该企业在工业自动化设备的研发、设计、生产、销售和技术服务中全球领先。
“需要多方位的金融服务。”当被问及科瑞技术当下最需要何种金融服务时，饶乐乐告诉记者，智能制造装备行业中，客户对企业的产品定制化需求高，所以企业的资金需求不仅量大，而且复杂性和不确定性都较高。此外，更便捷高效的票据业务、更全面完善的供应链金融服务都是科瑞技术所急需的。
“适配性，是成熟期科技企业金融服务的关键词，这往往不是一个标准化业务模式可以解决的。”作为奔跑在业务一线的客户经理，工行深圳市分行科技金融中心张茜雨对此深有体会，“银行需要对传统信贷理念和办法进行创新和迭代，综合服务能力面临新挑战。”
据了解，从服务科瑞技术的初期，工行深圳市分行就组建了涵盖高新园支行、分行科技金融中心、投资银行和国际业务部的全维度专业服务团队，目前，已经为企业提供包括基础结算、流动资金、产业链并购、衍生交易等在内的多维度金融服务，后续双方还将在中长期流贷、供应链融资等方面开展更加深入的合作。
“总的来说，金融服务成熟期的新质生产力企业，要从‘融资供给者’转变为‘价值创造者’，从提供信贷支持延伸到全方位综合服务，从帮助成长发展到助推转型升级，金融机构必须紧跟企业需求变化，创新服务模式，提供差异化、精细化的金融产品组合。”曾刚认为，对于已经进入成熟期的新质生产力企业，除了传统的信贷支持外，金融服务还应着眼于企业价值整体提升，满足其转型升级、并购重组、跨境发展等多元化需求。
自培育和发展新质生产力提出后，金融业积极行动、加快落实。今年以来，人民银行围绕提高信贷资金质效，推出科学技术创新和技术改造再贷款；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发布《关于加强科技型企业全生命周期金融服务的通知》；证监会出台新“国九条”和《关于深化科创板改革服务科技创新和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八条措施》等。
这些政策举措从放宽不良率要求、提高风险容忍度、规范建设科技金融专业机构、设立科技型企业信用评价模型等多个方面，积极引导金融机构加大支持新质生产力发展力度。
“从国家的政策出台到金融机构的落地实践，能够正常的看到，金融正在向科技奔赴而来。”李佩珈认为，金融支持新质生产力，需要在深化金融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过程中，精准对接企业需求；金融机构的业务模式也将由一对一服务单个科技公司，转变为搭建起科技金融的平台生态。
“接下来，我们准备研发新的产品推向市场，进行差异化竞争。企业扩大生产和开拓市场肯定还需要大量的资金支持。”郑沛恒表示。
“银行筛选企业，实际上企业也在选银行，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据梁启燕介绍，宏芯宇将申请今年的广东省制造业单项冠军，在自主研发的道路上继续深耕。
“科瑞技术将持续探索国家政策鼓励、技术壁垒高的各类产业领域和商业模式，储备未来业务增长点。期待我国多层次科技金融服务体系能够更加完善，金融机构的服务能够更具适配性，让更多真正具有全球竞争力的科技公司更便捷地获得融资。”饶乐乐表示。
需要看到，金融在支持新质生产力的过程中，如何防范和管理可能出现的风险，创造一个金融与企业共生共荣的可持续发展模式，是必须回答的重大课题。眼下，金融管理部门和金融机构都在积极探索，以推动“科技—产业—金融”形成良性循环。
《通知》强调要“扎实做好金融风险防控”，并要求落实风险防控主体责任——银行保险机构要强化科技型企业金融风险管理和防控，坚持自主决策、自担风险、自我约束。银行机构要进一步加强授信管理，提高资金配置效率，避免多头过度授信。
记者了解到，工行深圳市分行正是通过搭建契合科技公司特点的价值评价体系，实现创新破局与风险防控的兼顾。该行陆续研发推出投融资业务准入模型、评级模型、授信模型、评审机制、个性化贷后管理机制、尽职免责机制等价值评价体系，为科技金融业务审批落地提供了机制、效率和风险保障。
开展合作也是分担风险的一种有效方式。为更好服务专精特新企业，广发银行与政府背景融资担保公司合作，制定“政担贷”产品方案，通过引入政府风险补偿缓释银行信贷风险，将专精特新等科技型小微企业纳入产品重点支持客群，充分的发挥银担分险机制优势，加大信贷支持力度。
李佩珈认为，探索设计专门的科技金融风险管理模式迫在眉睫，各方可探索建立风险分担和信息共享机制，扩大国家风险投资担保基金的规模，采用信息共享并联合评审的方式，设立风险补偿资金池及多方风险共担机制，实现促发展和防风险的平衡。
